贺楼兰。
意料之中的名字。
其实这人在苍玄不算声名显赫,典籍也难得提她一句,更多时候是在写上一任晨星山主淳于白的时候,捎上一两句。
唯有一点让人印象深刻,淳于白札记中曾评价她,千古潇洒第一。
这人事迹极少,长夏还疑惑过这位前辈为何会有如此高的评价,如今息疆一句,倒让她觉得师祖这句评语未免太过浅薄。
何止是千古,何止是潇洒。
“人皇殿中典籍记载,贺楼兰曾只身破开天门,取故友遗物而返,那典籍是谁写的已不可考,但成书人猜测,她曾与天道有过对话。”
息疆这时也落下一子。
“或许不止是对话。”
长夏慢悠悠抬起头,波澜不惊道:“左衾。”
“息疆”微笑道:“还以为你要再晚点才能认出来。”
长夏道:“人皇殿十万藏书,我早在梦中就已经看完,更何况,若是汀兰真发现了什么,还轮不到阿疆来告诉我。”
“息疆”的面容变了几变,最后变成了少年占师的模样,长夏并未阻止。
这是幻术。
“这么放心我?不怕我对这小家伙的身体做什么?”
长夏道:“您要做什么,我怎么阻止得了。”
左衾朝她讥讽一笑,“心里早就骂死我了?”
长夏只道:“天来楼那一回,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,骗我一次?”
左衾捡了几颗棋子,放在手心里把玩。
“没有骗你,我确实是真心实意与你道别。”
他顿了顿,“作为左衾。”
“那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,不是么?”
他忽然勾出一个笑,温和的,从容的,带了一丝隐秘的挑衅。
长夏如此了解眼前这个“人”,她知道他的未竟之话——
——离别来临之际,你不也同样希望,和“左衾”有一场道别么?
在过去上千年里,这个人,一直充当着“父亲”的角色,不论如何,人总是希望同自己的老爹好好道个别的。
“所以您现在又是为了什么?讲那位贺楼兰前辈的故事,又是为了什么?”
苍玄现在烽烟四起,严格来算,他们其实就是征战的双方,但现在此刻,他们二人,居然还算平和地对话。
左衾道:“我只是很久没和你、和阿雪、和阿大好好说说话。”
他们三个都是他钟爱的孩子,其中长夏又是最钟爱的那一个,他愿意把他认为好的一切都送给他们,却连最后的道别都是不欢而散。
“夏夏,一千多次了,算了吧。”
不光是谢逢雪,有时候长夏也在想,为什么每一次死的都是她。
没有道理。
左衾编织着命运,他是天意私心中的私心,他偏私,狂妄,爱欲其生,恨欲其死。
没有道理。
没有道理他会给他最钟爱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悲惨结局。
直到后来,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晨,她看云亭的云与雪,看藏锋山的极光与与山色,忽然就明悟了。
或许偏执的从来不是左衾和谢逢雪。
而是她自己。
“就算是最公正的天道,也不可能唯独让一个人死千千万万次。”
长夏将棋子放在天元。
巨大的灵力冲击着她的衣袖,将她的黄衣吹得猎猎作响。
她又完成了一次与天的博弈。
“祂勾连的因果已经及不上我了。”她漆黑的眸子看着左衾,不同于谢逢雪的空洞,长夏的眼睛里装有很多东西。
“因为连你也站在我这一边。”
她笑了笑:“像从前很多次那样。”
其实根本没有别的主角,苍玄这一整个时代,真正的主角,唯有被天意偏爱到溺爱的长夏一个。
天意在她,所以就算是她死了,偏心的天道也会任由叛逆的占师一次又一次轮回时空,重新来过。
“我一直在想有谁能一次又一次地杀了我呢?你,师父,师兄,还是苍玄九万年间某个不知名的天纵奇才?”
“然后我觉得都不是,天上天下,没有谁能杀我一次又一次。就算是现在让我和活过来的师父打,我也不输他啦。”
她用双手支起下巴,弯唇眨了眨眼睛。
左衾道:“这副样子,让我想到你刚化神那时。”
说完他自己也讥诮了一声,“也就那时候最让人顺眼。”
她那时是四境有名的少年英才,上有长辈宠爱,下有师弟师妹崇拜,狡黠灵动,意气风发,轻看天下。
也是他最喜欢她的时候。
谁会不喜欢鲜活的年轻人呢。
“天底下能让您顺眼的人不多,所以我更加想不明白,为什么死的会是我。”
长夏当然可以死,但不可能一直死的是她,况且比起一般人,她还更得天独厚。
“师兄不愿意深思这个问题,所以他甘愿一遍一遍轮回,然后怨恨天道,怨恨你,也怨恨苍玄。”
“他一向比我聪明,这种事情随便想想就知道啦,可是他不敢。”
长夏伸出手,指尖朝向自己。
“所以是我对吗?一直杀了我的人,是我。”
左衾面无波澜。
“天意可以让你顺风顺水,让所有的灾厄离你远去,让伤害你的人得到报应,让想杀你的人先被你杀死。”
可天意却阻止不了他所钟爱的生命自己杀了自己。
“一千多次了,还不肯算了吗?夏夏。”
“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,所谓‘主角’,要历经磨炼,翻过千山万水,去看又一轮太阳从那宁静的海边新生,然后她会成为新世界的国王。”
长夏道:“这是不是你原本为我安排的命运?说实话,左衾,你写故事的本事可比我六师妹差远啦。”
她猛然抬起头,眼睛里是纯粹的憎恨与怒意:“所谓‘磨难’,就是让我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为我去死?然后用他们的尸骨来铺成我的前路?”
她在梦中的不渡苦就对冯一白说过,因为自己得了好处,所以就可以接受被操纵的命运么?
况且这命运如此招笑。
嗒——
窗外第一滴雨水落下,而后是暴雨倾盆,长夏与天道又一次的交锋结束了。
左衾依旧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。
“温室只能养育出昂贵却娇弱的花朵,夏夏,我对你的期许不止如此。”
“人们总爱看跌宕起伏的故事,平淡却温馨的日常是激不起涟漪的,瞧,你现在这样就很好。”
他瞥了一眼长夏,高高在上又傲慢。左衾就是这样的人,他连悲悯都带着刻薄。
“憎恨我吗?这就对了。”
“想打败我,拯救你所珍视的人吗?那就把你的憎恨化作力量,杀了我,取代我,然后创造出你想要的新苍玄。”
凡人成长的第一步在于杀死自己幼年时,心中崇拜的,伟岸的,不可逾越的父亲,左衾觉得他上一次的退场做的不够好,于是又再来了一次。
新王手上需得沾染旧王的鲜血。
他叹息着,上次还是太过讨巧。
“这一次,你也厌倦了无尽的轮回,不是吗?拥抱我给你的命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,夏夏。”
“怎么会厌倦。”长夏嗤笑。
她看向左衾,像是天真的孩童看向大人那般不解。
“你们是轮回无数次——也将我作为棋子摆弄无数回,可于我而言,这却是我唯一的苍玄。”
她是此世新生的长夏,不是已经死去的那一千多个。
除却那些她只是隐约能感受到的累世因果,她满目其实就这么一个云亭。
她看不见左衾与谢逢雪眼中的沧海桑田。
“裁寿!”
紫色的妖异长剑从手里幻出,长夏持剑,割破手掌,鲜红的血液落在裁寿剑身,这一次它却没有吸收蚕食。
长夏笑了笑,拍了拍它,“最后一次了,记住我的味道吧,不要忘了我。”
左衾看着她做这一切,却也并未阻止。
他闭上了眼睛,于是整个宙宇漆黑一片。
连上天也有不忍看到之事。
多少次了,长夏就这样决绝地死在祂面前,多少次?
她从未有过半分犹疑。
——
人皇历八万两千四百三十二年。
夏。
贺楼兰持着剑,破开了那道高悬于天的大门。
她是四境万年来也少有的天纵奇才,在仙界杀红了眼,甚至触碰到了神道秘地,那些所谓“规则”。
于是天道也为她侧目。
贺楼兰手上拿着一个小瓶子,那里面装四团光点,颜色各异。
她对高高在上的天道说:“蒙故友所托,我来取一些东西,劳烦让个道。”
徐溪客可真给她出了个难题,他们几个死在仙界,死相凄惨,灵魂也飘散各处,要收集起来实在不容易。
缥缈的声音从高天之上传出来。
“凡人,为何做这些无意义的事。”
贺楼兰道:“除了吃饭睡觉,哪件事都没意义,要真要论,那就是我乐意。”
她扯了扯嘴角,将瓶子珍而重之放好,然后拔出了剑。
她就这样轻描淡写成了对天拔剑第一人。
“您要不让路,那我就只好自己劈一条路出来!”
最后那场战斗只是浅尝辄止,她有未竟之事,高天也不知为何,对她有了兴趣。后面收集灵魂碎片的旅程,缥缈声音也一直随她左右。
祂一直无法明白,为何她会如此执着于萍水相逢之人的承诺。
贺楼兰嗤笑道,“您站得太高,自然不知道蝼蚁如何挣扎。”
世间之事,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