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冬已至,万物沉寂,大地萧条,小动物们纷纷匿入洞穴,一切动静都变得迟缓,世界犹如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卷,唯有那一刻不停的寒风愈来愈烈,好似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。
李墨云一如往常起来开店,正当她准备开门呼吸新鲜空气之际,就听见门外传来潭影的声音,以及一坨不知名物从屋顶“啪”地一声滑落到地的声音。
“早上好啊,李老师。”
“……”李墨云开门无语凝噎。
潭影一身雪白长羽绒服,笑呵呵地站立于门口,手上还捧着一大坨雪白的雪球,像是发现宝物的小白兔,又像是一只求主人关爱的大狗狗,怎么看李墨云都只能想到一个词——蠢货。
蠢极了!
但又是如此的美好,如此地抓人眼球,如此地扰乱她心,真是要疯了,这人能不能没事不要老到她眼前晃悠?天知道她最近承受了多大的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考验。
她又听他兴奋地说:“下雪了,下雪了李老师,我听张大妈她们说风溪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,这算不算是天空送给我们的礼物呢?”
天空的礼物?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就被屋顶滑下来的雪砸到了吗?要是被砸个狗吃屎才是真的天空的礼物吧。
李墨云垂眼看了眼潭影被雪球冻得通红的手,面无表情:“下雪而已。”转身把桌子上的手套丢给了他。
明明只需站在原地,手套自然能落在他的身上,可潭影却不知是怎么了,异常地兴奋,他见状立马迅捷地向前一步,十分精准地抓住了手套,手套倒是抓住了,他自己就危险了,檐廊的雪化成了水,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失衡,眼看他就要整个倾倒在地,千钧一发之际,李墨云眼疾手快拽住了他。
“小心点。”李墨云说,然后赏给他一个大白眼:“你今天怎么这么亢奋?吃错药了?你要是被地上的石头磕到了,我可不想负责。”
“谢谢李老师!”
潭影却根本不在意,从小就身为学神的他显然善于捕捉重点,李老师在关心他,毫无疑问李老师在关心他!
他温柔一笑,仿佛降临到人间播撒幸福的天使,李墨云一瞬间晃神。
然后,他轻轻拂去手套上的雪花,上前一步,很绅士地把手套环在李墨云的脖子上。
他轻声说:“我不冷,你戴着。”
李墨云回过神来,顿了顿,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。
“你不冷刚刚那么着急地抓它干嘛?”李墨云又赏给他一个无敌大白眼,然后把手套从脖子上取下来扔回原位:“就你能抗冻是吧?”
潭影谦虚道:“还行吧,毕竟在李老师的身边这是必备技能之一。”
李墨云眉头一挑,懒得和他多说。
院子里那堆形状难看的雪人实在是让人难以不注意,李墨云瞟了一眼,随后目光又移到潭影身上,眼前人衣服和头发上都是雪花,一整副缭乱的样子,俨然没有一丁点儿平常那整洁一丝不苟的模样,就连那澄净与沉静的眼眸也增添了几分孩童的玩闹之心。
李墨云盯着他,问:“下雪有这么开心吗?看你现在这傻样,最多不超多5岁。”
“居然不是三岁,”潭影一脸得意,“那看来我真的成长了!风溪果然没有白来!”
李墨云:“……你还骄傲上了是吧?”
潭影:“绝对没有,我只是在认真地陈述事实。”
李墨云噗了一声,着实被逗笑了:“你管这叫认真陈述事实?潭影老师,是什么令你今天的精神状态如此失常?”
“失常吗?”潭影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,但并没有思考出个结果,眼中似有惑色,无比诚实地说:“我觉得很平常啊。”
李墨云扶额叹息:“你是真的对自己没有一点的清晰认知啊。”
潭影又问:“那怎样才算是清晰的认知呢?”
“鬼知道,问你自己。”李墨云现在特别想一锤子锤死他。
潭影一脸笑意:“好的,谨遵李老师教诲。”
不要脸皮上天了是吧?李墨云看着他,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?
潭影突然眼睛一亮,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又开心的事,伸手指向一旁,激动道:“看,红梅开了!真是意外之喜,就好像这场雪是特意为了这场被期许已久的绽放而降落。”
纷飞不止的白雪抹去了风溪大地的萧条之色,一眼望去,除开无边无际的白,还是无边无际的白,天空是白色的,大地也是白色的,世界仿若混入了纯白洁净的魔法。
像是创世之初,又像是世界尽头,令身处其中的人们久久不能平息那震动的心脏。
而那株红梅,半掩未掩地伫立于雪白大地之上,在风雪之中仍不动如山。
那是如同血红心脏般的热烈燃烧,是世界上最震慑人心的孤独与毅然,需要最凛冽的风雪来滋养,最无情的冰霜做土壤,最孤寂的时空生魂灵。
潭影本就一身雪白,当他雪白略微泛红的鼻尖靠近一朵尽情绽放的红梅时,他鼻尖上的那一抹红仿佛是由这血红花朵所晕染,而他则完完全全融入这纯白天地。
“雪花和红梅真是天作之合。”潭影笑着说。
李墨云曾走过诸多地方,看过的美景数不胜数,大多都免疫了,更何况只要稍微思考下,就能够知晓天下万般变化所呈现出来的景色也不过如此。
天下景色,大同小异,山川湖海,日与星辰,不过尔尔。
其实景色看得多了,就会发现各处的风景其实并无差别,只是看的人不同,体会不同,经历不同,心境不同,也就看出了千差万别。
那些仍旧不停追逐风景的人,或许也只是为了某一瞬间生命和心灵的升华,为了那一瞬间,为了那能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一瞬间,无数人能够克服道路艰险,登上他们心中美好之至的时空之巅。
体会生命的美好、孤寂、宁静与渺小。
可对于李墨云而言,对于看过世间万般变化的她而言,外在的景色早已变得不重要,她沉溺于思考,她也不再需要通过震慑人心的风景来感受自己的生命,这世间能够触动她的景色少之又少,这世间能够引起她注意的人更是绝无仅有。
下雪,不过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天象而已,想要看雪,随时可以出发,没什么稀奇的,没什么可开心的。
可是他为什么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、可以预见其短暂性的、与天下雪景并无本质区别的飞雪而如此地开心呢?
被美景所深深掩埋的令他如此快乐的核心到底又是什么呢?
李墨云注视着眼前这一幕,良久之后,也笑了,就像是无边思绪瞬间散开,她迈出步伐走进风溪的第一场雪,缓缓闭上双眼,张开双臂,使自己全然置身于这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天地之间。
她无比的平静,如从前一般,但又不同。
于立于这极寒之地,她是如此的渺小,她也尽情地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,可是,她似乎也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遥远天际的宇宙之心的跳动,纯粹又宁静,渺小而热烈,若有似无如梦如幻。
仿如生命。
她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,很渺小,很无力,很悲伤,很绝望,仿佛自己从始至终就不存在,可又很平静,很舒服,很美丽,微弱又剧烈,冰冷又炽灼,比世上任何的流星与烟火都要盛大而璀璨,比世上所有的信仰与血液都要沸腾而震动人心,比世上任何的星辰碰撞与爆发都要凶猛、不顾一切以及向死而生。
就宛如是真正的……宇宙之心,所引发的来自灵魂的不死不息的震动。
仿佛她迷失了自己,又仿佛她找到了真正的自己,不是这具名为“李墨云”的躯体,更不是由无数生物电的链接所滋生出来的“自由意识”,而是脱离一切维度的真正的她。
即便那个她可能并不存在。
他说得对,相信,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
至少现在,她感受到了世界不同的一面,她看到了不同的颜色,周遭的景物似乎也没有那么悲伤了,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会消逝,可现在,她的心却因为另一个人而感到幸福,世界仿佛也呈现出了不一样的宁静。
幸福而美好的宁静。
原来喜欢上一个人,并不只有反复折磨自己的痛苦和令人无法控制的羁绊,在凌乱的思绪过后,会得到灵魂上的最深层次的幸福。
无关乎得到,无关乎占有,无关乎结果。
那是一种整个世界因他的存在而美好的感觉,那是一种他幸福的样子就是世界最美好的样子的感觉,那是一种想要整个世界都爱他的感觉,那是一种能让人重新拥有力量走向未知明天的感觉。
那是一种我很幸福的感觉。
仿如宇宙洪荒混沌初开之际,无数群星在偶然的秩序中不断凝聚成形,她的内心也与生俱来头一次生出了一股很奇妙的惊奇——原来我也会感到幸福啊,原来我也可以幸福啊,原来我也是向往幸福的。
这样的惊奇让她哭笑不得,摸不透,抓不住,想不明白,费尽力气也无法与之抗衡,但……也使她第一次明白,喜欢一个人的感觉,是这样的神奇与美好,和她之前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,如此看来,她也并不能明白人的所有,她也终究脱离不了尘世的束缚。
她终究是尘世中人。
不过,她突然觉得,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世界的颜色变得不一样了,至少她的心感受到稍许的温暖与幸福了,多少人终其一生所追寻的东西,她就这样简单地得到了。
她是不是太过幸运了一点?
她这样享受孤独的人,她这样冷血无情的人,她这样漠视一切的人,她这样胆小脆弱的人,她这样无牵无挂的人,她这样冰冷又死寂的人,真的配得到这样的幸福吗?
如果,她是说如果,他们真的在一起的话,会不会害了他?毕竟,她是这样的糟糕与差劲,她是这样的消极与扭曲,她是这样的不合群与阴晴不定,她是这样的疯狂与失控,她是这样的悲观与绝望。
而他是那样的美好温暖,那样的光彩夺目。
一个漠视一切的人,一个旁观万事万物变化的人,一个深知宇宙之大个体之渺的人,一个思考过贯通古今连接天地无数问题的人,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?怎会此般背叛自己的灵魂?怎会轻易落入尘世的圈套?
这样的想法,李墨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,但可笑至极的是,这确实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,她怎么也无法否定,她怎么也无法逃避。
她的血液,她的心脏,她的大脑,她的灵魂,她的生命,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,正在倾尽全力地告诉她,正在力竭声嘶地告诉她,正在兴奋又绝望地告诉她,正在以难以想象的剧烈程度燃烧着告诉她——
她真的,真的喜欢上他了。
她真的,真的想靠近他了。
她真的,真的想了解他了。
她真的,真的想成为他的唯一了。
她真的,真的快要无可救药了。
她真的,真的不敢看他了。
她真的,真的好想拥抱他……
可是,她到底该怎么办呢?